我晚上到肖疙瘩的草房去。肖疙瘩呆呆地坐在矮凳上,见我来了,慢慢地移眼看我,那眼极干涩,失了精神,模模糊糊。我心中一酸,说:“老肖。”只四天,肖疙瘩头发便长出许多,根根立着,竟是灰白杂色;一脸的皱纹,愈近额头与耳朵便愈密集;上唇缩着,下唇松了;脖子上的皮松顺下去,似乎泄走一身力气。肖疙瘩慢慢垂下眼睛,不说话。我在床边坐下,说:“老肖。”转脸看见门口立着六爪与他的母亲,便招呼六爪过来,六爪看着他的父亲,慢慢走到我身边。轻轻靠着,一直看着自己的父亲
子,才是!心头如粗石狠狠擦了一下,颤颤的,脑后硬起来。
真呆呆地立着,一动不动,手慢慢松开,刀“当”的一声落在树根上。余音沿树升上去,正要没有,忽然如哭声一般,十数只鸟箭一样,发一阵喊,飞离大树,鸟儿斜斜地沿山势滑飞下去,静静地又升起来,翅膀纷纷抖动,散乱成一团黑点,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李立呆呆地看看大家,精神失了许多。大家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支书不说话,过去把刀拾起来,交给李立。李立呆呆地看看刀,一动不动。
肖疙瘩慢慢与树根断开,垂着手,到了离大树一丈远的地方立下,大家却不明白他是怎么走过去的。
支书说:“砍吧,总归是要砍,学生们有道理,不破不立,砍。”回头招呼着:“队长,你过来。”队长仍远远站着,说:“你们砍,学生们砍。”却不过来。
李立抬起头,谁也不看,极平静地举起刀,砍下去。
八
大树整整砍了四天,肖疙瘩也整整在旁边守了四天,一句话不说,定定地看刀在树上起落。肖疙瘩的老婆做了饭,叫六爪送到山上去,肖疙瘩扒了几口,不再吃,叫六爪回去拿些衣服来。六爪失了往日的顽皮,慌慌地回到队上。天一黑下来,六爪便和他的母亲坐在草房前向山上望着。月亮一天比一天晚出来,一天比一天残。队上的人常常在什么地方站下来,呆呆地听着传来的微微的砍伐声,之后慢慢地走,互相碰着了,马上低下头分开。
我心中乱得很,搞不太清砍与不砍的是非,只是不去山上参加砍伐,也不与李立说话。知青中自有几个人积极得很,每次下山来,高声地说笑,极无所谓的样子,李立的眼睛只与他们交流着,变得动不动就笑,其余的人便沉默着,眼睛移开砍树的几个人。
第四天收工时,砍树的几个人下山来,高声在场上叫:“倒喽!倒喽!”我心中忽然一松,觉出四天的紧张。李立进到屋里,找出笔墨,写一些字,再将写好字的纸贴在他的书箱上边。我仰在床上。远远望去,见到五个大字:我们是希望。其余的人都看到了,都不说话,该干什么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