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小说的传统之始,或者说中国小说的最初典范,我认为是《史记》。当然《史记》之前也有类似的,例如《国语》,但集大成,结构完整,并影响后世的是《史记》。我受《史记》的影响很深,深到不自觉。
影响小说传统的还有中国的古典诗。诗和小说似乎不是一类,但从修辞、语言节奏到重意象,中国小说骨子里无不受中国诗的影响,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古典诗词对我的影响很大,亦是大到不自觉。我所受到的域外文学的影响,现在想想,无不是以中国传统影响为控制的。
小说在中国的文字传统中是没有地位的,这似乎与上面一段话矛盾。《史记》是以史传世,而不是以小说传世。六朝志怪、唐传奇、宋话本、明清小说,这明显是一条“闲书”、“闲话”的路蜿蜒下来。中国的“士”治世用的是“史”,影响之下,小说的“劝喻”意识很强。中国近代小说的兴起,有赖于小说可以有“唤起”的作用,这与传统的“史”和“劝喻”是吻合的,这种吻合的现象,延续到中国大陆当代小说。六朝志怪和唐传奇所出现的天真逐渐弱化了,非常非常可惜,大概沈从文先生的小说里还存在一些。我曾经想知道当年鲁迅先生弃医从文,要以文艺改变国民性,这之前他读过哪些中国和外国的小说?
我不太清楚这一切对我的影响程度如何,我只记得七十年代初开始写东西的时候,没有想到出版,因为那时候没有出版。由于只是写给自己或一两个朋友看,所以不会想到要改变他人,更不要说“唤起”,但无疑“史”对我有影响。
“史”的影响在我的小说观念里,变为“过程”。我总认为艺术是一种过程,小说尤其是一种过程的艺术,就像喝茶的艺术在喝茶的整个过程,如果只是为了解渴,中国古人称为“驴饮”。中国的绘画,尤其是文人画,由于宣纸的性能,整个绘画过程是表露无遗的。西方是塞尚(PaulCézanne)以后,才开始显露过程,这之前西方的绘画是结果掩盖了过程。
我想过中国文人画的题材为什么只是有限的几种,例如竹子,结论是画家并不重视题材。总在画一样东西,郑板桥一生都在画竹子,反而是那个题材不重要,重要的是每次画的过程的变化。我对小说的题材亦不太看重,我常多次地写同一故事,事后观察有什么变化,并且觉得很有趣。
主题亦是我不看重的。我的小说被认为是有主题有题材,我想是因为小说里的过程造成的。尤其小说中的“第一人称”似乎在寻找一个“主题”,但那是角色的“质感”,而非作者要完成一个主题。我之所以写小说,是因为有“意”,行之以“象”,达到“意象”。或者随手写“象”,不知会有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