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张开嘴,把牙上的一个豁口亮给我看。
我下炕,拉着婶婶说:“走,婶婶跟我回家。他们不能这样对待您。”
婶婶说:“那不是我的家,我不去。”
我说:“您的儿女,您不想他们?”
婶婶说:“不想。他们不想我,我也不犯贱。”
都在记忆里。
那个年老的男人矮个,秃头,大圆脸。脸盘像熟透了的向日葵。有一种温暖的气息。婶婶介绍说,这是你新叔,你叔死了以后,我就嫁给他了。
我张口结舌看婶婶,发现婶婶一点都不怎么显老,与我记忆的样子没多少分别。只是鬓边的头发白了,眼神里多了许多慈祥。可也多了凌厉。婶婶右边的眉骨有一道显眼的疤痕。我指着说,是不是碗碴的?
婶婶用手摸了摸,说是你叔碴的。几句话不顺他就发疯,他可是好不容易死了。他再不死,我就要熬死了。
婶婶坐到炕沿上,抓一把核桃仁给我。婶婶说:“从年轻的时候嫁过来,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不是缺吃就是少穿,大过年连顿饺子都吃不上,眼巴巴地等着从你家带回来白面。你叔晚上到,我们晚上包饺子。半夜到,我们半夜包饺子。孩子们馋啊,一年到头难得吃上一顿白面。有一次,遇上大雪天,车子骑不动,你叔一直走到大天亮,到家就像个冰人儿,手僵得张不开……一大家子人,那样多的活计,从来也没有人帮帮我……你叔不会干家务活,到死都不会……现在好了,你新叔,啥活都不让我干,我每天早晨一睁眼,饭做好了给我端到被窝来,我不想起来就躺到九十点钟。孩子们看见我就像看见仇人……丫头小子都想让我跟他们过,我现在还能当老妈子,就这也得看人家的脸色……现在好了,我就是个福老太太,谁也别想挡住我享清福!”
我想了想,说:“要不这样,您二老今天就早点歇着。明天一早,我和姐姐姐夫一起来看你们。”
婶婶说:“不用过来了,我在街上偷偷看你们一眼就行了。”
我说:“不行。”
18
炕太暖和。我和姐姐一个在里一个在外躲开了烟道,还是热得睡不着。见了婶婶的事,我和姐姐说了。姐姐和我一样,心中许多块垒一下子就被婶婶关于饺子的话冲没了。婶婶当年放弃大城市的工作
婶婶在炕沿上盘起了腿。一伸手,一支烟递了过来。随后,蓝色的一簇火苗凑到了鼻子底下。新叔用圆滚滚的一只手环住火机,然后又甩了甩。
我说:“记得您过去不吸烟。”
婶婶说:“还不是伺候你叔那几年愁的么?”婶婶使劲嘬了一口烟,把烟圈吐了出来。又说:“丫头,你说我嫁人丑不丑?”
我说:“这是好事啊,自贡哥应该支持。”
婶婶说:“他支持?他把人家的门牙都打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