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只手臂紧紧挟她双肩,另只手就将她头拚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头缩回到腔子里去。她根本不该生到这世上来,他要她回去。他不知道从那儿来蛮力,不过他手脚还是不够利落。她没有叫出声来,可是挣扎着,两人同骨碌碌顺着石阶滚下去。传庆爬起身来,抬腿就向地下人阵子踢。面踢,面嘴里流水似咒骂着。话说得太快,连他自己也听不清,大概似乎是:“你就看准是个烂好人!半夜里,单身和在山上……换个人,你就不那放心罢?你就看准不会吻你、打你、杀你,是不是?是不是?聂传庆——不要紧!‘不要紧,传庆可以送回家去!’……你就看准!”
第脚踢下去,她低低嗳声,从此就没有声音。他不能不再狠狠踢两脚,怕她还活着。可是,继续踢下去,他也怕。踢到后来,他腿阵阵发软发麻。在双重恐怖冲突下,他终于丢下她,往山下跑。身子就像在梦魇中似,腾云驾雾,脚不点地,只看见月光里层层石阶,在眼前兔起鹘落。
跑大段路,他突然停住。黑山里个人也没有——除他和丹朱。两个人隔七八十码远,可是他恍惚,可以听见她咻咻艰难呼吸声。在这刹那间,他与她心灵相通。他知道她没有死。知道又怎样?有这胆量再回去,结果她?
他静静站着,不过两三秒钟,可是他以为是两三个钟头。他又往下跑。这次,他停也不停,直奔到山下汽车道,有车地方。
家里冷极,白粉墙也冻得发青。传庆房间里没有火炉,空气冷得使人呼吸间鼻子发酸。然而窗子并没有开,长久没开,屋子里闻得见灰尘与头发油腻气味。
传庆脸朝下躺在床上。他听见隔壁父亲对他母亲说:“这孩子渐渐心野。跳舞跳得这晚才回来!”他后母道:“看这样子,该给他娶房媳妇。”
传庆眼泪直淌下来,嘴部掣动下,仿佛想笑,可是动弹不得,脸上像冻上层冰壳子。身上也像冻上层冰壳子。
丹朱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
九四三年六月
*初载九四三年七月上海《杂志》第十卷第四期,收入《传奇》。
请关闭浏览器阅读模式后查看本章节,否则可能部分章节内容会丢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