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贵眼睛里流出奇妙神色,分不清是悲凉,还是欣慰。他目光从头发上飘过去,往远处看看,然后说:
“要是按年头算,苦根今年该有十七岁。”
家珍死后,就只有二喜和苦根。二喜花钱请人做个背兜,苦根便整天在他爹背脊上,二喜干活时也就更累,他干搬运活,拉满满车货物,还得背着苦根,呼哧呼哧气都快喘不过来。身上还背着个包裹,里面塞着苦根尿布,有时天气阴沉,
掉出来,掉到她脸上,她眼睛眨两下微微笑,她说:
“凤霞、有庆都死在前头,心也定,用不着再为他们操心,怎说也是做娘女人,两个孩子活着时都孝顺,做人能做成这样该知足。”
她说:“你还得好好活下去,还有苦根和二喜,二喜其实也是自己儿子,苦根长大会和有庆样对你会好,会孝顺你。”
家珍是在中午死,收工回家,她眼睛睁睁,凑过去没听到她说话,就到灶间给她熬碗粥。等将粥端过去在床前坐下时,闭着眼睛家珍突然捏住手,想不到她还会有这大力气,心里吃惊,悄悄抽抽,抽不出来,赶紧把粥放在把凳子上,腾出手摸摸她额头,还暖和着,才有些放心。家珍像是睡着样,脸看上去安安静静,点都看不出难受来。谁知没会,家珍捏住手凉,去摸她手臂,她手臂是截截凉下去,那时候她两条腿也凉,她全身都凉,只有胸口还有块地方暖和着,手贴在家珍胸口上,胸口热气像是从手指缝里点点漏出来。她捏住手后来松,就瘫在胳膊上。
“家珍死得很好。”福贵说。那个时候下午即将过去,在田里干活人开始三三两两走上田埂,太阳挂在西边天空上,不再那耀眼,变成通红轮,涂在片红光闪闪云层上。
福贵微笑地看着,西落阳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格外精神。他说:
“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干干净净,死后点是非都没留下,不像村里有些女人,死还有人说闲话。”
坐在对面这位老人,用这样语气谈论着十多年前死去妻子,使内心涌上股难言温情,仿佛是片青草在风中摇曳,看到宁静在遥远处波动。
四周人离开后田野,呈现舒展姿态,看上去是那广阔,天边无际,在夕阳之中如同水样泛出片片光芒。福贵两只手搁在自己腿上,眼睛眯缝着看,他还没有站起来意思,知道他讲述还没有结束。心想趁他站起来之前,让他把切都说完吧。就问:
“苦根现在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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