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人到什时候也不肯放弃他们幽默。明快理发馆门前贴出广告:"毛钱,包办理发,刮脸,洗头!"对面二祥理发馆立刻也贴出:"毛钱,除理发,刮脸,洗头,还敬送掏耳,捶背!"左边桃园理发馆贴出:"八分钱,把你打扮成泰伦鲍华!"右边兴隆理发馆赶紧贴出:"七分钱包管切,而且不要泰伦鲍华小账!"
饭已没得吃,人们顾不得什剃头刮脸。不错,象胖菊子们,还照常烫头发,修指甲,可是她们都到那不减价美容室去。至于班人,他们得先设法撑满肚子,头发与胡须修整必须放在其次。于是,小理发馆不论怎竞争减价,怎样幽默,还是没有生意。
孙七在往日,要从早到晚作七八个钟头,才能作完该作活。现在,他只须作两个钟头就完结天事。铺户里都大批裁人,他用不着再忙。而且,因为小理发馆都发狂减价,有铺户便干脆辞掉他,而去照顾那花钱少而花样多地方。他,孙七,非另想办法不可!
他是爱脸面人。虽然手艺不高,可是作惯铺户包活,他总以为自己应当有很高地位,象什技术专家似。因此,他不能到街头和那群十三四岁,刚出师小孩子们挤在处,去伺候洋车夫和小贩们。他也不肯挑起剃头挑子,沿街响着唤头,去兜生意。在平日,他打扮得相当漂亮:短蓝布衫,浆洗得干净硬正,底襟仅将将过膝,显出规矩而利落。里面小褂,很白,袖子很长,以便把白袖口挽出来,增加他漂亮干净。他没拿着过那铮铮响唤头,而只夹着个雪白布包,里面放着他家伙。这样,每天早晨,夹起白布包,甩着长而白袖口,去到铺户作活,他感到象位艺术家去开展览会似。他体面,规矩,自傲。他定不肯沿街去兜揽生意,那损伤他尊严。
现在,他可是非下街不可!他眼本来就有点近视,现在就更迷糊,因为眼中有些泪。他爱瞎扯。他对什都不十分解,所以才敢信意瞎扯;瞎扯使他由无知变为无所不知。现在,他闭上他嘴。他须和程长顺个样子去游街,弄得满身尘土,象个泥鬼。他伤心,也就不肯再瞎扯。每天早晨,他依旧到几家他作过多少年生意铺户里去。作完这点活,天色还不到正午。下半天他干什去呢?在家中坐着,棚顶上不会给他掉下钱来!没办法,他去买个唤头。夹着白布包,打着唤头,他沿街去作零散活计。听着唤头铮铮响,他心里阵阵发酸。混二三十年,混来混去会落到这步天地!他尊严,地位,忽然都丢掉。在前些日子,他还敢拒绝给冠晓荷刮脸,现在,谁向他点手,谁便是财神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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