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玲一直抱着短头发的洋娃娃。
终于,梁包子把村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照遍了
我喜欢跟在母亲身旁,跟着母亲上菜场交会钱;跟着母亲提一桶衣服去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搓洗;或是去阿霞的裁缝店里说悄悄话,去隔壁村的诊所拿药、打针。
母亲说我太静了,像个女儿;她问我为什么不出去玩?为什么不吵着买玩具,像对门的荣小强那样赖在地上打滚哭喊?
我有玩具的。
这张黑白照片上记载得清清楚楚的:我蹲在一丛香蕉树旁的小径上,怀里兜着一个短头发的洋娃娃,娃娃斜躺着,半阖着眼珠子。土黄色的一截小路上,稻草色的香蕉叶,咖啡色的塑胶眼珠子,半阖着。
父亲说我擅长等待。
下了。
先是一颗、两三颗,然后便是一张网似的撒下来。
我赶紧走到奶油色的木窗格边,踩在一个铝皮水桶边沿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以免像一滴水珠那样从天上摔下来。
外边一个人都没有,我早就知道了。
我把额头贴在清凉的玻璃窗上,圣诞红的大片叶子在滴的空隙间惊慌地闪躲着,最后还是湿透了、绿透了。十几道圆润的小水柱从波浪瓦上溜下,流进墙脚边的小水沟里去,细细的泡沫渣子浮上来,挤在一片野茉莉的落叶边上。
陪母亲串门子,我从不曾吵过要回家;父亲说家里没钱买新衣服,我就再等一年;诊所的黄医官心疼我长得矮小(其实是因为我长得难看),我等他忘记……我珍惜所有等待的时刻。
我等待。
我有玩具的。照片上的洋娃娃不是我的。
那天,梁羽玲的爸爸梁包子带着她穿梭在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用那台借来的相机给他漂亮的女儿拍照。村子里所有的小朋友都跟去了,梁包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套结婚典礼上才看得见的白纱礼服,把梁羽玲打扮得像个花童似的。拍照的时候,梁包子指挥着大家靠边站,不要遮住了梁羽玲身上的阳光;当他用粗壮的手臂掐住相机调整镜头时,荣小强用手指头架在嘴巴上叫大家安静,另一手还举起一支塑胶棒球棍往那些踮起脚跟努力探出的小脑袋上狠狠地敲下去。
照完了一张又一张。梁羽玲站在竹篱笆前,梁羽玲坐在秋千上,梁羽玲靠在大红木门上,梁羽玲躲在大榕树的树瘤后面露出半张脸,梁羽玲侧坐在油亮的青草地上,白纱裙摆、小红靴……
这是村子洗澡的时刻,窗外的世界浸在一杯冷开水里。
冰箱的门被母亲拉开,一把白面条放在洗手台边,塑胶袋上起雾了。
我回过头,母亲将手伸进我的胳肢窝,把我举起在半空中。这是母亲最后一次抱我,我用手勾住她的颈背,她说:“下来,你太重了。”
屋内安静无声。
母亲说我太静了,像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