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命我坐下,他走到冰箱那边,取出了一碟白莹莹的糯米糕来,又舀了一碗绿豆稀饭,搁到我面前茶几上。我也不等郭老开口,伸出一只污黑的手,抓起一块糯米糕便往嘴里塞,第一块还没咽下去,第二块塞进嘴里了,米糕扫光了,端起那碗绿豆稀饭,稀里呼噜便往嘴里倒,喝得太急,流得一下巴。
“啧,啧,”郭老咂嘴道,“饿成这副德性,一天没吃东西了吧?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么?”
我用手背揩去了下巴上的稀饭,没有做声。
“连鞋子也没有穿!”郭老指着我那双泥裹裹的光脚叹道,他随手拾起了一双草拖鞋,撂到我脚跟前,“你不必告诉我,你的故事我已经猜中八九分了——像你这样的野娃娃,这些年,我看得太多喽。你等我去换件衣裳,让我这个老园丁来讲讲公园里的历史给你听。”
郭老蹭到房中,不一会儿出来,身上却披上了一袭宽大的白绸子睡袍,脚上趿着双黑缎面的拖鞋,飘飘曳曳
园里这些娃娃,野虽野,一个个倒性格得很,最合我的胃口。他们的相片,我集了一大册呢。”
郭老说着却立起了身来,对我说道:
“小弟,这里睡不得的,睡着了要着凉。来,我带你回去,我那里还有糯米糕、绿豆稀饭,你跟我回家,我给你瞧瞧我那些杰作,让我来慢慢讲些公园里的故事给你听。”
郭老的青春艺苑在长春路二段的一条巷子里,两层楼,楼下是照相馆,橱窗内放置着许多幅艺术人像。
“这是阳峰,你认识么?”郭老指着正当中一帧非常英俊的男人相片问我,我摇摇头,那个男人梳着一个标劲的飞机头,笑眯眯的。
“十几年前,他是台语片的红小生,演《港都夜雨》、《悲情城市》出名的。”
“我听说过《悲情城市》,可是没有看过。”我说道,我记得母亲从前看《悲情城市》看了三次,看一回哭一回。
“你当然没有看过,那是张好老好老的片子了。”郭老微笑道,“阳峰有时也会溜到公园来,现在他一径戴着一顶巴黎帽,把脑袋遮住。他的头开了顶,秃光了。他演《悲情城市》的时候,还神气得很呀!人家称他是台湾的宝田明——幸亏我替他拍了这张照,把他年轻时的样子留了下来。”
郭老领着我上了楼,楼上是他的住所,客厅的墙壁上也挂满了影像,人物风景都有,全是黑白照。有的是一角坍塌的庙宇,有的是一枝刚绽开的杏花。有一张整幅都是一个皱得眉眼不分老人的脸,也有一张却是一个初生婴儿圆嘟嘟隆起的小屁股。
“从前我参加过许多摄影比赛,我的人像还得过全省影展的金鼎奖呢。现在上了年纪,不行了。”郭老伸出他那双筋络虬结干枯的手给我看,“生风湿,拿起照相机,便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