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嘛?”
乔六桥哈哈大笑,满脸褶子全出来了:
“是一箱子绣花小鞋!原来他提笔前必得闻闻莲瓣味儿,提起精神,文思才来。您说陆四爷怪不怪?闻小鞋,反小脚,也算天下奇闻。所里人火了,正巧您的月亮门再一闹,讲习所吃不住劲,起了内讧,
不缓手,在配色使料出样上帮粘底钉带安鼻内里外面前尖后跟挖口缘墙,没一处没用尽心思费尽心血,新样子一样代替一样压过一样,冲底鞋网子鞋鸦头鞋凤头鞋弯弓鞋新月鞋,后来拿出一种更新奇的鞋样又一震,这鞋把圆口改回为尖口,但去掉“裹足面”那块布,合脸以上拿白线织网,交织花样费尽心思,有象眼样纬线样万字样凤尾样橄榄样老钱样连环套圈样祥云无边样,极是美观。更妙的是底子,不用木头,改用袼褙,十几层纳在一块儿,做成通底。再拿洱茶涂底墙,烙铁一熨成棕色,赛皮底却比皮底还轻还薄还软还舒服,勾得大闺女小媳妇们爱得入迷爱得发狂。香莲叫家里人赶着做,天天放在门口给人们看着学着去做,鞋名因那象眼图案便叫作“万象更新鞋”,极合一时潮流,名声又灌满天津卫。连时髦人、文明人也愿意拿嘴说一说这名字——万象更新。爱鞋更爱脚,反小脚的腔调不知不觉就软下来低下来。
这天,乔六桥来佟家串门。十年过去,老了许多,上下牙都缺着,张嘴几个小黑洞。脸皮干得发光没色,辫子细得赛小猪尾巴了。佟忍安过世后他不大来,这阵子一闹更不见了,今儿坐下来就说:
“原来你还不知道,讲习所那陆所长就是陆达夫陆四爷!”
香莲“呀”一声,惊得半天才说出话来:
“我哪里认出来?还是公公活着时随你们来过几趟,如今辫子剪了,留胡儿,戴镜子,更看不出,经您这么一说,倒真像,声音也像……可是我跟他无冤无仇,干嘛他朝我来?”
“树大招风。天津卫谁不知佟家脚,谁不知佟大少奶奶的脚。人家是文明派,反小脚不反你反谁去?反个不出名的婆子有嘛劲!”乔六桥咧嘴笑了,一笑还是那轻狂样儿。
“这奇了,他不是好喜小脚吗?怎么又反?别人不知他的底吧,下次叫我撞上,就揭他老底给众人看。”香莲气哼哼说。
“那倒不必,他已然叫风俗讲习所的人轰出来了!”
“为嘛?”香莲问,“您别总叫我糊涂着好不好?”
“你听着呵,我今儿要告你自然全告你。据说陆四爷每天晚上到所里写讲稿,所里有人见他每次手里都提个小皮箱,写稿前,关上门,打开小皮箱拿鼻子赛狗似的一通闻。这是别人打门缝里瞧见的,不知是嘛东西。有天趁他不在,撬门进去打开皮箱,以为是上好的鼻烟香粉或嘛新奇的洋玩意儿,一瞧——你猜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