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瑶难免是要流泪,虽然什么也不说,李主任也知道她委屈。知道她委屈,要走的时候还得走。李主任不觉有身不由己之感,这心情一旦生出,就不是此时此地,一人一物,而是多少年多少事的浓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主任当头的一个"敢"字,变成了一个"难"。他是因为"敢",才涉足世事的核心,越往深处越无回旋之地,如今是举步维艰。世人以为他有权,其实他是连对自己的权利都没有的。李主任可怜王琦瑶,也可怜自己,因可怜自己,更可怜王琦瑶,不知道该怎么待她好。越这样,王琦瑶越恋他。事到如今,两人是真有些夫妻的恩爱了。这恩爱也是从等里面生出来的,是苦多乐少的恩爱,还是得过且过的恩爱,有一日是一日。王琦瑶不知道时局的动荡不安,她只知道李主任来去无定,把她的心搞得动荡不安。她还知道,李主任每一次来都要比上一次更推悴,苍老几岁的样子。她就有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心请。她只能担心,却帮不上一点忙。李主任的世界是云水激荡的世界,而她,云是行云,水是流水,除了等,又还能做什么?她除了送一个"等"给李主任,又还能送什么?李主任的世界啊,她是望也望不着,别说去够了。她听着他的汽车在弄口发动,片刻间无声无息。
有一回李主任来,髓俄之后,正色道,对谁也别承认她与李主任的关系,反正这房子是以王琦瑶名义顶下的,他每一回来去都无人知无人晓,虽说上海传言很盛,但传言只是传言,毕竟不作数的。王琦瑶躺在枕上听他这一席话,觉得他是要摆脱干系的,便冷笑一声道,她自知攀不上李家,也从未有过做李家什么人的奢望,因此也从未对别人承认过什么,像他今天这一番叮嘱,其实是大可不必。李主任知道她是有误解,又不便说明,只苦笑一声说:本以为王琦瑶不会闹小心眼儿,结果却也会的。王琦瑶听出了他话里的苦衷,再看他焦愁的面容,头发几乎白了一半的,不由一阵后悔的辛酸,她强笑道:和你开玩笑的。李主任抱住她,不觉有些动情,说道,他这一生,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一生,怕是自身难保,能不牵连她们这些人就算是最好,她们这些人是最最无辜的了。他说着这话,眼睛都有些要湿的样子。这是他的肺腑之言,轻易不吐,这会儿是吐给王琦瑶,也是吐给自己。王琦瑶听在耳里却惊在心里,想这话越说越不善,要去打断他,却硬住喉头,眼泪流了下来。
这一个夜晚事后想来是不同寻常,天格外的黑,格外的静,桂花糖的梆子,一记没敲,百乐门的歌舞声也僵息着。屋里静的呀,连那浪姨在自己房间的梦哭声。都一清二楚。他们两人几乎通宵未眠。先是说话,后是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