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性好,玩伴蹲了几分钟即一哄而散,由他留守,把鸽子在火上翻来转去,果味渗进肉里,一口咬下,微焦而脆的鸽皮响起咯咯声,蜜汁四溅,香气随风飘散,玩伴们纷纷拥回抢吃。当兵时,在营地旁抓到了水鸭,他亦会兴起动手烧烤跟队友分享,但也闯过祸,有一回部队开拔到衡阳附近,他照办煮碗,生火烤肉,香气惹来躲在树林里的山贼,不知何处射来一记冷枪,幸好子弹从头顶掠过,他吓得趴在地上,慢慢爬回营地,边爬边骂:“仆街,迟唔来,早唔来,鸭快烧熟了才来!被我抓到,烧捻死你!”
做了两年兵,陆北才吃过子弹,幸好轻伤不碍事。死里逃生则有三回,一回遇上敌机轰炸,掩护的楼房崩坍,战友都被掉下来的梁柱压死,只有他安然无恙,仿佛梁柱怕了他,要避开他。一回跟敌兵在巷战里用刺枪肉搏,眼看要被刺中,敌兵突然失足滑倒,他立即执起对方的枪,用刀锋朝其喉咙狠狠插下,手间的感觉跟劏鱼时刺穿鱼鳃很类似,但人血流得比鱼多,鱼也不像敌兵会忽然屎尿齐喷,裤裆尽湿,恶臭无比。
再有一回,在厦门附近遇上敌军坦克,他和兄弟们躲伏在草丛,坦克竟然直驶过来,活生生把他们辗得脑爆肠裂,而他刚好躺在车槽的底盘位置,坦克轰轰隆隆在他头上穿越,陆北才紧闭双目,听天由命,待得张开眼睛,天仍然蓝,云仍然白,敌军已经走了,而他,也仍在呼吸。
战友们说他福大命大,有人懂看相,说他胸前正中有一颗红得发紫的小痣,光滑无毛,像保护罩,大难不死,日后必有福。陆北才既不是不信,也不是相信,是鸠但啦,反正每日之后都有“日后”,到底何年何月才算“日后”,随你说,命运预卜,其实谁都反驳不了,也谁都证实不了。陆北才信命,但命运过于复杂玄秘,不可能有人能够准确预测,俗语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唯一能做的几乎是听天由命,许多时候明明是命中注定,你不知道,误以为是巧合,另一些时候却明明是巧合,你不知道,误以为是命运,那就不如遇见什么便是什么,自己判断对应,管它是命不是命。陆北才倒有遗憾:打来打去的敌军都是其他军阀的部队,从没跟日本鬼子交过手。
这夜遇见张迪臣,同样不知道是巧合抑或命运。陆北才蹲在街头候客,忽然见到两个洋汉醉步浮晃地从六国饭店走出来,一人托扶另一人的胳膊,他清楚看见被扶者是张迪臣,扶人者跟亨利哥一样留着一把大胡子,胡上露出的脸一片火红,像洋关公。
陆北才愣住,唯恐自己看错,用力闭上眼睛,再用力张开,眼前醉得不成样子的人仍然是张迪臣。他不是回去骚格烂了吗?原来仍在香港。仍在湾仔。仍在,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