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中,接近中环“戏院里”,从湾仔沿着皇后大道中徒步往西,途经云咸街,路程不远,陆南才却觉得走了好久好久,比昔日拉车更不好受,幸好云咸街窄窄的石板巷道两旁布满花档,花香飘溢,令他心跳更急。
陆南才曾听在香港土生土长的米佬胜感叹,二三十年前的云咸街、荷李活道、威灵顿道等地从早至晚香气不散,因为这是洋妓寨的集中地,老鸨订下规矩,恩客必须先在门前选买鲜花,等同门票,进场后,赏歌喝酒须另算费用,花档遂在门外开得成行成市,这带其中一条小街的中文译名也由原来的“伦核士街”正式改为“摆花街”。其后z.府禁娼,却不代表洋妓和嫖客消失,只不过迁到更隐蔽的地点,也用了更隐蔽的形式,欲望有了便有了,此路不通找他路,千山万水,别担心,总会找得到出口。
洋妓寨关了,花档却留下,红的绿的黄的白的,从皇后大道中沿着梯级往上开展,香气充盈,凭吊昔日的那番灿烂。
炎热的中午,陆南才把墨绿色的西装外套脱下,挽在手里,卷起衬衫衣袖,汗流浃背,伸手推门,发现手在微抖。踏进安乐园,远远望见一张熟悉的脸庞,一对熟悉的眼睛,立刻停步。是了,是他,张迪臣比去年胖了一些,坐在窗边桌前,阳光把他的脸照射得额外苍白,那双曾经牢牢盯住他背的蓝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人就在眼前,但陆南才突生犹豫,思量是否应该转身离开。跟张迪臣太接近了,接近得使他不知所措,更何况张迪臣旁边坐着一个中国小伙子。
来不及了,张迪臣看见他,点头微笑,眼神和笑容都笃定,仿佛好久好久以前早已约好在此相聚,不见不散。陆南才唯有走近,手心冒汗,才几步的距离却似隔着万水千山。张迪臣低头轻声对年轻人说了两句英文,年轻人略显不快,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起立离座,完全没理会他。
陆南才坐下来,向侍应生点了一杯热奶茶,张迪臣喝的是热鸳鸯。面对面,陆南才直视张迪臣的蓝眼睛,似是久违,却又像日日夜夜看着,一直在蓝色的湖水里泛涌。侍应生端来杯子,他把两颗方糖沿着杯缘滑进鸳鸯里去,用小匙轻轻捣拌,方糖立时融开,仿佛两个身体无声无息地在湖里融解。
“你终于回来了?”张迪臣端起杯子,眼睛透过杯缘,望向他,满是笑意。
“嗯。回来了。”
“这么久。早就该回来。”张迪臣放下杯子,忽然收起笑容。
陆南才低头望向他的杯,心里一阵疑惑。早就该回来。到底什么意思?他希望他回?他想他?还有其他应该回来的理由吗?笑什么?为什么又不笑了?陆南才讨厌他故作神秘。但真的是讨厌吗?或者其实是一直喜欢他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