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昆心疼得身子一抖,尽管他明知姐夫绝不会向他要钱的。
蔡晓光遗憾地说,另一半顶棚只得开春再隔了。
秉昆说不隔也行,可以往上放东西。
蔡晓光说那不行,北方不同于南方,没二层顶棚冬天屋里太冷了。他还问了一句:“红色喜庆,也没征求你的意见就自作主张刷成了红色,能接受吧?”
秉昆说:“红色是国色,家国一色,挺好。”
他达到目的了。
他的身体根本无法抻开。
国庆他姐昏过去了。
吴倩哭着跑开了。
后来,他就被那样子火化了;没法为他擦脸更没法为他净身,连套衣服也没法替他换。
团,像黑人母亲子宫里的黑皮肤胎儿似的,偎缩在背风的凹窝间。
在寒冷的昨夜,这里因为有新推出的炉灰,肯定散发着从远处就可见到的雾气,当然是一处有热度的地方,起码新炉灰刚推出时是那样。
炉灰堆三四米高,一面有跳板,锅炉工用小手推车把炉灰推上跳板倾倒下去,而国庆的父亲偎缩在另一面,渐渐被滑下的炉灰埋住,像被山体滑坡的沙土埋住一样。
常进步在这里发现了他。
不知道常进步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他起初发现的是露在炉灰外的棉帽的半截帽耳朵,用手一扒现出了头,最后扒出了全身。
当天,赶超和进步陪着国庆在秉昆家住了一夜。
大年初一的晚上,秉昆撵他俩去陪父母,他俩不走。
国庆已不计较吴倩是真难过还是假难过,他竟怀疑起他姐的心肠来,觉得可能他姐认为反正房产证已经拿到手了,他这个弟弟写下了绝不相争的保证书,便开始嫌弃
秉昆他们帮国庆处理完丧事,已是一九八八年正月初一晚上了。
朋友们全都同意秉昆的主张——国庆的情绪那么糟糕,最好把他与吴倩分开一段时间。于是,赶超和朋友们强迫国庆暂去秉昆家住,郑娟去陪国庆他姐,于虹的任务是陪吴倩住些日子。
秉昆家经过抢修,看上去安全多了。一排五根茶杯口粗的钢管支撑着一根新木房梁,把顶棚托了起来。但顶棚只隔了一半,另一半因缺少木板就那样与房盖通着了。姐夫蔡晓光在任何情况之下都追求完美,要求把钢管刷成了红色。
秉昆问总共花了多少钱?
蔡晓光轻描淡写地说,没花多少钱,三四个月的工资而已。
在三四米高的炉灰堆下,这位老退休工人蜷作一团的身体显得很小。
国庆抱住父亲的遗体放声大哭。
没人能看到那位老父亲的脸,国庆也不能。
他的脖子向胸前弯到了不可能再弯下去的程度,脸紧压在拱起的膝盖上,双手搂住脚踝,像高台跳水运动员的空中姿态。
那老退休工人似乎没脸见人,或似乎不愿让任何人再见他最后一面——包括他的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