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自己编织了身世,她知道爸妈医院里来过外国专家。青春期最心事重重的时候,她怀疑过她爸爸对她的疼爱,只是非常年代里一种策略性的伪装,为了保护她妈,保护这个家,因为她妈,显然不会演。
你说我有什么资格让老隋撵走那个女人生的孩子?我自己都是这样的。佩佩对天稚说。我爸爸不在了,我没来得及孝顺他,我大概
不是佩佩的菜,佩佩倒飞快地接受了他,大家都觉得因为老隋足够有钱。佩佩有个说不出口的理由,她觉得老隋本质上跟她爸爸一样,都是马,一匹灰色老马,鬃毛耷拉下来。她在他们身上,闻到相似的皮革、烟草、旧木屑和马厩的味道。不过,她爸爸属于把自己舍出去为人所用的马,老隋不同。老隋这匹马,血统纯正、傲娇、鼻腔歙大,惯于盛装舞步。一匹以为自己是孔雀的马。
她知道自己不是爸爸的孩子,一直都知道。大人们以为能把她蒙在鼓里,他们都小看了孩子。
她出生的时候是“w.g”末尾,等到她懂事,政治的气压早已没有那么迫人,她感受到的不过是人们的戚戚磋磋。偶尔她走过的时候,耳朵里刮到的只言片语。
像不像外国人?
她妈妈寻过死呢。
她生活在部队大院,爸爸妈妈都是军医,爸爸是外科医生,妈妈在药房。好多年后妈妈调回了眼科,转岗那天,她放学回家,以为家里没人,正想去开灯,看见妈妈坐在躺椅里,脸上全是眼泪。她吓得一句没敢问,假装没看见。
幸亏她没有更像外国人。她的头发虽然不够黑,但也还可以勉强算成是中国人里的黄毛丫头,她的眼睛虽然颜色有点淡,但也没人能说她不是黑眼睛。如果她在相貌上再叛国一点,她妈妈可能已经被斗死了。
人们的狐疑始终无法坐实,大概是因为她爸爸。他对她太好了,当着外人的面毫无底线地疼爱她。老秦心里会这么没数?爱操心的人这样反问。
反倒是她的妈妈对她一般,有一次她不知犯了什么错,妈妈操起一把筷子就开始揍她,劈头盖脸地抽,一边抽一边骂,早知道就不生下你来。她高中走读,一周回一次家,如果爸爸值班在医院,她妈甚至连饭都不给她做。那时候她迷恋看外国小说,上课的时候把小说塞在课桌肚里偷看。因为胸部发育得太好,她长期含胸驼背,上课佝偻着也不甚引人注意。有时候在小说里看到“私生子”或“私生女”这三个字,她耳朵就嗡嗡作响。
她无处打听,伤疤太大,揭开谁也受不了。她爸倒是整天乐呵呵的,好像完全不知道别人都在背后看不起他。没啥可想不开的,条条大路通向火葬场。这是她爸常挂在嘴边的话。毕竟是动手术刀的,死不知道看了多少,活着时候那点事,根本不算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