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一组真好。
她现在知道,不能夸某某照片美,在摄影师那里美是贬义的,是个“脏”词,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时候,说好就行了。
但他说,并不好。是约稿,没有办法。
不久后她收到Z城寄来的一件快递。她从没给过第五岳自己的地址,应该是他找编辑常姐要的。大信封里装着一沓冲洗出来的照片。一共三十二张,都是她。
出于自尊,她在他面前从不主动要求他为自己拍照,但每次他对她产生兴趣,端起相机对准她咔嚓一声,她心中都会亮起跟亲吻相同瓦数的激动和快乐。快门的一声可媲美一支短歌。那不是地下情人在表达爱意,不仅仅是。更重要的是艺术
用暗黑影调,拍雪山拍湖,就用慢门长曝,这都是多滥大街的手法!
如果这个人像你说的这么差,为什么还会得奖?还能开个展?
因为他有一把子傻力气,这家伙靠着卫星地图在尼泊尔山区徒步两个多月,找到了山里一块从没人发现过的湖,然后绕着圈拍了一星期,拍了几千张片子。
她看着第五岳的脸,惊讶地发现他其实是嫉妒了,而且乐于在喜爱的女人面前贬低同行。这一点点属于“普通人”的坏,像素描画里的阴影线,反而让他变得具体。她在肚皮里嗤笑了几声。
看完展览回去的路上,她想起在百度百科上读到的媒体报道,故意说,我记得你也到秘鲁的安第斯山脉去徒步过。
他说,那些片子拍得,都不好。我全删掉了。
跟第五岳在一起时,栗栗不好意思拿出手机来拍东西,后来第五岳发现了,说,不要紧,你就照自己的喜好随意拍,我从来没笑话过非专业人士的照片。你用手机拍出来的,是你的视角,是你对世界的理解。总不能因为世上有了拉斐尔、伦勃朗,别人就不画画了吧?
这段话通透宽容,让她颇为感动。她说,是,我估计伦勃朗家的小孩上幼儿园,也要画恐龙和蝙蝠侠的。
后来她在他工作室中看到了那一辑“亲唉的”,主题是地铁,拍地铁的照片很多,这一组的中心是地铁车厢中间竖立的铁杆,有人倚在铁杆上用手机看电视剧,后面抱着小孩的女人回过头偷偷一起看;地铁刹车那一刻,有人像跳钢管舞似的手抓铁杆身子往后仰倒;几只手在铁杆上挨碰着握成一串,有老有少,有的手背有文身,有的粗壮手指上套着极粗的金戒指,最下面是一个四五岁小男孩的手;铁杆两边各自伸出两对人的两双鞋,脚心倾斜着相对,一边是黑丝绒高跟鞋和红色滑板鞋,另一边是覆盖泥灰的旧皮鞋和军绿解放鞋。
最后一张是第五岳曾给她看过的自拍,当时栗栗的注意力都在第五岳身上,没注意到画面里的铁杆,那根杆立在画幅中间,把摄影师的身子切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