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啸东一时不知说什么,两片嘴唇开了缝,合不拢。叫高维伦的人看着他的脸,似有歉意,也有一丝恶作剧得逞的快意,嗐,我从小就管我爸妈叫老师,高老师,周老师,听着
着这个闯入者,显出被惊动的样子,有半秒钟好像没回过神来,那几声敲门他显然没听见。随后他羞惭惊慌地一笑。那个笑跟高老师的笑有点像,是过头的、用来掩饰对庸人琐事的容忍。
从站立的角度,曹啸东看见那个秃头顶上爬着一条疤痕,几点针脚对称地排在两边,像两组蚂蚁抬着一根树棍。他说,打扰您了,高老师说让我把小画架拿走。
那人指了一下,在那儿,刚才球球一进来就告诉我,那是她的画架。我给您拿。他双手支地,要站起来。曹啸东忙说,不用不用,您忙您的,我自己拿就行。他走到画室角落,那里立着几捆木条,肚脐高的小画架跟一群粗壮木条绑在一起,像战俘营里的童囚。曹啸东解开绳子,把小画架提在手里,绳子重新拴好,一幅半裸的老妇人的肖像正在那里晾干,高老师曾告诉球球,一幅画完全干透,需要六十年。
回头看时,光头人正快步走到书架前去找书,背弯得更厉害,好像实在急不可耐,连直起身子这点时间都不舍得花。他左右晃动身子,在书架的几个格子里巡视一番,把靠在书架上的几幅画搬开,嘴唇微动,像母亲跟婴儿、主人跟猫狗念叨的独有昵语,找到一本新画册,抽出来,蹑着愉悦的小步,回到工作案旁。
他拿书手势很怪异,两个手指尖捏住书一角,像拎一块刚从饼铛上揭下来的热饼,其余几根手指翅膀似的向外张开。曹啸东对那手势陡生一丝妒意,但他马上觉得自己简直疯了。
那人背对他,仿佛不记得屋里还有别人。他倚在案子边缘,捧着画册,打开,随手拿起一张高老师的画稿对照看看,又抛下,一只赤脚的脚跟搭在另一只脚背上,后背像条弓,衬衣在背上贴紧,透出一串脊椎骨的疙疙瘩瘩,枯细手指急速翻页,犹如拨动草丛找遗落的珠子,哗哗的声音显得不耐烦,又有种熟不拘礼。
他惬意得像鼹鼠待在洞里,海豚待在海里。其余人都是访客,是聒噪的割草机,是闯入的潜水员。曹啸东心里泛起熟悉的酸楚,这人年纪跟他差不多,命运的手无意中哆嗦一下,悠然坐在这里的也可以是他。他慢慢走过来,笑道,听您跟高老师谈话特别有收获,您也是画家吧?
那人轻吸一口气,猛地抬头,额头上堆起一组抬头纹,他摇头,我会画两笔,也懂一点,不过不是画家。
曹啸东说,您是高老师的学生?
那人的眼白在睫毛底下闪几下,好似深潭里狡黠的鱼翻腾,两个嘴角往上一挑,笑道,不是。我是老高的儿子,我叫高维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