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时光记忆混乱,导致曾祖母恍惚以为丈夫还活着,她不知所措,安安静静,泪水却轰轰烈烈地流下来,说:“你快点死好了。”
“你老阿婆好恶呀,诅咒我去死,不要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祖母压低嗓音说,“好啦!你恨我,我给你掐死好了。”
曾祖母用力将手掐进了凉被,忽然停下来:“你不是死了?”
“死了,就不能回来寻你?”
“不过……”
叫她停下来。但是在我腹部蜷着的祖母把食指放在唇间,示意我安静,用唇语说:“让她的脑袋与身体运动一下。”
“老伴呀!你太用力了,我手骨险险断忒(1)。”躲在我怀中的祖母,用客家语抱怨。
“恁(这)样呢?”
“换脚来。”祖母伸出脚,给曾祖母按摩,发出嘻嘻哈哈声,“老阿婆你太用力,我快抽筋了。”
“恁样呢?”
“仰般(2)?”
曾祖母欲言又止,终于说出口:“你回来,又要折磨我们了,你早点死对大家都好。”
时光停止,房内陷入低气压,阳光落在窗边的一束塑胶玫瑰花上,花瓶折光朦胧打在墙上;走廊传来轮椅滑过的机械声,与几声老人的呢喃,
“太轻了,你在抓灰尘吗?”
“恁样呢?”
“哎哟!痛死我半条命呀!”祖母哀号。
这样做错,那样不对,搞得曾祖母都不是。她那双长满老人斑的瘦手,搁在蓝色凉被上,不想动了。她的五官表情与肢体都停下来,好把更多能量用来应付脑袋混乱的思绪,因为她的记忆中,丈夫早就死了,这个折磨她的老头子怎么还活着?这是怎么回事?她又要被拖磨几年?痛苦得很。
祖母跟我说过,有五年,曾祖母照料中风的曾祖父。那时的曾祖父是脾气很糟的七十岁老头子,神志不清又爱骂人。他长年躺在床上,两个小时要人翻身防止褥疮,四小时灌食,六小时换尿布,半个月要请医护来换鼻胃管,他躺太久导致排泄器官退化了,曾祖母用浣肠剂从他肛门挖出很硬的大便。曾祖母很想把糟老头送到安养院,但亲戚会讲闲话;如果请外籍妇全日看护,除了给月薪,还要给她三餐生活费,就自己来照顾了。那日子真悲惨,祖母没办法常常回去帮忙,曾祖母挑起重担,每夜定时起床照料,累得要吃抗抑郁药过活,曾有数次想用鼻胃管勒死老公或自己。曾祖父在世的最后一天,好像回光返照,要曾祖母把病床推到有冬阳的窗下晒,用很凶的口气,惹坏了她。要是那天曾祖父在阳光下跟曾祖母道谢与道别,她会释怀的,可是没有。所以曾祖父的丧礼办完之后,曾祖母松了口气,那个每天看到脸都令人痛苦的人终于死了,她带祖母去餐厅好好吃一顿,吃到一半,被莫名的情绪惹得当众大哭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