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阿霞说:“拔掉不是更好?”
“树根深入到土里,拔不出来,怎么挖也挖不出来,再挖下去就挖到文老师的棺木了,只能拦腰锯断。”
“最后你们放弃了,因为它太会长了,死不了。”
“没错,或者是说,那棵树像是文老师的化身,不论我们怎样伤害它,它永远会再回来看我们,庇佑我们。我们最后顺其自然长下去。不过,那棵树被我们砍得很糟糕,才长得歪七扭八,真是抱歉。”
远处山岗,一盏灯挂树上,几盏外围的灯慢慢往那移动。他们小心别踩入两旁的坟头,或跌入捡完骨的空墓穴,低头严防脚下,却被头顶飞过的夜鹭吓得半死。
。两年前,我从情报局调到资料,文老师有个伯父在大陆来台时的那几年,在保密局的案子里被判间谍罪,死刑。警总军法处接手后,认为在台没有亲戚的文老师有嫌疑,又被检举,把她抓了。我还看到她被枪毙的档案照片,人躺在台北新店溪边,黑框眼镜就掉在头顶不远处。我最记得那支黑镜框……”
落日消失在山岗,最后一抹靛橘的夕光转瞬即逝。年轻警察带着大家走进墓岗,并吩咐押队的帕吉鲁把大木箱背上身。夜里走在墓园,古阿霞感觉到一点也不好玩,她牵着黄狗,给它上嘴套,怕它转身就叼根人骨回来。走上山岗,她暗暗叫屈,眼前又排出数个小山岗,整个台南城没了呼吸的人从此在这落籍。爬上第二个小岗,淡淡月光下,三月草短,几条人径交错,古阿霞看见远处有几个人提灯朝这走来。
“是我通知他们来了,决定在今晚捡骨,”年轻警员说,“选在晚上捡骨很怪,但是,我们在七年前帮文老师举行丧礼下葬,也是在晚上。”
古阿霞说:“晚上下葬很怪。”心想,晚上来更怪,要不是人多有伴,只有撒旦才会想来访。
“如果把你敬重的人藏起来,那就藏在人海里。要是这样想的话,就不会在乎多晚去拜访了。”
“是这样的。”
“文老师就葬在那棵树下,那有人先去挂了盏灯。”
“那树真美,你们很懂得种树美化。”古阿霞赞美,教堂后头的墓园总会有大树相伴,夏日的绿荫筛下了浮光万片,冬日则披上黄嫩的落叶无尽。
帕吉鲁发出诡异的笑声,因为没有人会刻意在坟头种树,尤其在这密集的乱葬岗更是视树为毒瘤,顽强的树根会穿透棺材,绞绕尸体,这是破坏风水。但是那棵坟头树真美,虬扭怪异,到底是诉说生命的死亡是快乐的?还是难解又难缠的苦难?他认为这样妖美的树,文老师不会反对以她的胸膛为盆栽,肉体供养,欢心接受。
“那棵树很顽强,”年轻警察说,“文老师刚下葬的前三年,我们每个月轮流来砍这棵树,用砍的、锯的,就是要让它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