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能用遥远的神经末梢感觉到远处河流涨水,感觉到不可见的山峦起伏,感觉到厚实的大团雨云停在南边某个地方。
他也能感觉到身为一棵树的巨大快乐,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知道在泥土里蜷起脚趾感觉很好,但从未意识到能有这么好。他能感到一波几乎不体面的快感从新森林地区[1]席卷而来。今年夏天必须再试试,他心想,看看有叶子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他在另一个方向上体验到了绵羊被飞碟惊吓的惊恐感觉,但那与绵羊被它遇到的其他任何东西惊吓的感觉其实毫无区别,因为绵羊这种动物在其生命旅程中很少会学到什么,早晨看见太阳升起要吓一跳,在野地里见到那么多绿东西也要吓一跳。
他很惊讶地发现自己能体验到绵羊看见当天太阳升起时受惊吓的感觉,还有昨天太阳升起时,以及前天被一丛树木惊吓的感觉。他能持续不断地向前回溯,但事情很快就无聊起来,因为构成那些记忆的全都是绵羊被前一天已经吓过它一跳的东西惊吓的感觉。
他抛开绵羊,让意识朦胧地向外如涟漪般逐渐扩散。他的意识感觉到了其他意识的存在,成百上千的意识构成一张网,有些睡意盎然,有些已经入睡,有些出奇地兴奋,有一个犹如裂隙。
是旧购物清单还是一张五镑钞票。
小风四处吹拂,好似还没想好今晚该是什么心情的马在甩尾巴。不知何处响起了午夜钟声。
一扇天窗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这扇天窗很不灵活,需要抖动几下并施以少许强力才能打开,因为窗口略有些朽烂,铰链在其生命中的某个时刻被涂上了厚厚一层油漆——不过,它最后还是被推开了。
支柱被拉起来顶住天窗,一个人影挣扎着爬出来,站上两片陡峭屋顶之间的狭窄檐槽。
有一个犹如裂隙。
人影站在那里,默然仰望天空。
人影和一小时前像疯子似的闯进小屋的野生动物有了天壤之别。破旧褴褛的晨衣不见了,那衣服沾着上百颗行星的烂泥,在上百个肮脏的太空港留下了垃圾食物调味品的污渍,纠结浓密的长发不见了,脏得打结的长须不见了,欣欣向荣的小生态系统等也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外表优雅的亚瑟·邓特,他一身休闲打扮,穿灯芯绒裤子和厚实的羊毛衫。他剪掉长发,洗过头,下巴也刮得干干净净。只有那双眼睛还在说,不管宇宙对他有什么打算,他总之希望行行好放他一马吧。
景色还是同样的景色,但眼睛已经不是上次眺望它的那双眼睛,解读眼睛传来图像的大脑也不是同一颗大脑了。倒不是说动过什么手术,只是被接连不断的变故磨砺了而已。
此时此刻,夜晚在他眼中犹如活物,他像是在周围暗沉沉的土地上扎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