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皱眉头,祖母从来没有说过断腿之痛。她大部分的时间在床上,小号用夜壶,大号才下床,下床前先用止痛剂,过了药效才拖着剧痛的身体从厕所走出来。我下去医院的商店街,买了成人纸尿布应急,祖母拿到后愣了三秒,那是老人用了纸尿布就人生残废的表情,这使我又尴尬地拿出一包当作尿布的夜用型卫生棉。她马上转笑,说这两个是好礼物呀!
过了几天,祖母跟同骨科病房的其他病患混熟了,和别人比残,自己略胜一筹。比如,她说有一家三口都躺在这病房,原来父母和孩子三贴着骑摩托车,撞到了突然打
把她抬出来前,她重复说着:
“拜托,再让我试一次,我可以做到的。”
“拜托,让我再试试看。”
“我真的没问题。”
“真的……”
祖母右腿的两处折断了,一处是小腿胫骨与腓骨,一处是大腿股骨。医生判定是闭锁性骨折,生命征兆稳定,先禁食八小时等开刀。祖母想全身麻醉,一来是半身麻醉由细针从腰椎入药,较痛;二来不想听到有人拿电钻在她的骨头上打钢钉时钢板的尖锐声。麻醉医师不愿意,怕祖母麻醉后呕吐窒息,给她加镇静剂缓和情绪。后来祖母赢了,她半身麻醉后,血管扩张导致体热散失过度,全身不断抖动,医生说他不是鱼贩来杀一条快渴死的鱼,给予全身麻醉。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你爸爸。”祖母从恢复室推回一般病房,对我说了这句话,“非常好笑。”
“怎么说?”我问。
祖母的脚又痛起来,从手术缝合口痛到断骨处,大概是从五楼以右脚落地的感受。她皱起眉头,伸手按了止痛药按钮。这是我以五千元自费购买的一袋止痛药,非健保用药。不久,止痛药发挥了效用,祖母平静下来,才说很久没有梦见我爸爸。梦中的爸爸胡子浓密,行为却是四岁心智,拿着毛线衣棒往锅子里煮着内裤给人吃。祖母觉得这梦境异常怪,但说不上怪在哪儿,可能是汤没加盐巴。直到她发现我爸爸的头裂了好深的缝,才意识到“这孩子不是没有了”,然后她小心呵护这个母子团圆的梦境,吃着内裤餐,时光好美好安静,唯一的对话是叫儿子别去浴室照镜子,以免看到自己头颅挤裂的死貌。祖母中年丧子的痛苦,总是无坚不摧地渗入梦境,让她流泪,每几年得重温这古怪的相逢。
这个梦,祖母讲了几次,只讲好笑的部分给探病的“死道友”们听,每次先按一次止痛药才讲,以免惹得自己大笑,也惹痛了腿。这给我演戏的感觉,祖母的笑,或“死道友”们配合的笑,有点刻意,好冲淡法庭上她失败的证人表现。我会这么说,是因为我每次撞见祖母和酒窝阿姨两人谈话时,别过头去流泪,回过头来对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