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移工看护来到老人床边,自顾自讲了半小时电话就走了,没有打断老人的呻吟。大家又被呻吟声惹烦了,能抽烟的去抽烟,只能留下来打电话骂的真想摔电话了。祖母按两下止痛药,下床拉开隔床布帘,看见一具苍老肉体像是一袋薄薄的发霉皮袋里装满了废骨头。他最干净的是微启的双眼,眼角的分泌物被祖母用湿纸巾擦掉之后,终于流下泪,眼睛好亮。
“你喜欢菩萨还是上帝?”祖母看老人没有回应,说,“不然我叫他们一起来好了。”
老人听了嘴角微笑,眼睛像是星空发着光。
祖母抓住他的手,默诵一千遍的阿弥陀佛,酒窝阿姨默祷《哥林多前书》之“爱的箴言”数回。半小时后,老人平静下来,血压降下来,使得生理监测器发出警讯。那些快累死的护士很紧张,广播请求协助;住院医师赶来打强心
开的轿车后门,三人的骨头断了五处,而爸爸躺在床上打手机跟肇事车主一边哀号装痛、一边讨和解费,不然就是用手机签香港赛马。还有个油漆工跌断腿,送来医院后不畏残痛,每天最大的毅力是拖着石膏腿到医院大门口抽烟。
至于临床的八旬老男人,一直很神秘。他时常呻吟,晚间睡觉时从嘴巴吐出很浓的臭味,只有医护揭开布帘时,可以看到他包着尿布、肌肉流失的屁股,以及裹石膏的大腿。
过了几天,祖母对我微笑,说:“今天,我比较幸福呢!”
“怎么说?”
“他现在很罪过。”她以目光暗示临床,再次用闽南语说,“他到目前还没开刀接上骨头,家属罪过。”
我当下没意识到闽南语的“罪过”,除了罪失,还可以表示痛苦。等到隔着布帘的老人发出呻吟,我才想到:这位老人的家属很少出现。两天前我睡在祖母病床旁的小卧椅陪伴时,他呻吟到半夜,惹得同病房的断腿爸爸咆哮,油漆工下楼去抽烟解闷。祖母按了两下止痛剂,下床帮老人换掉塞满粪便的纸尿布,用湿纸巾擦干净,处理好即将长褥疮的一副皮包骨。病房才安静下来。
祖母跟我说,这老人的腿裹石膏,只是固定而已。因为老人糖尿病,开刀很危险,加上骨质疏松、高血压等症状,家属不想开刀,只忙着争家产。老翁的家境还可以,家属却不愿用较方便的自费止痛剂,雇来的移工看护只在早上来照顾一下老人,然后回去整天顾餐厅。
“我跟你说,”祖母要我靠近点,才细声说,“我问你阿姨才知道,这老先生快没了。她闻得到他有很浓的‘上帝的眼泪’了,要不是我逼她说,她都不愿意说出来,怕我有忌讳。”
“上帝的眼泪?”我愣了一下。
“就是……”祖母比出死亡的手势,然后说,“晚上你不要住这边了,阿姨会过来帮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