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大概吧。”他说。
他试着计数她吞饮了几次,同时想到那两个抿唇叼烟、面如氧化锌的男子来急救的事,想到那只“电眼蛇”蜿蜒钻入一层又一层的黑夜、硬石和停滞不动的春水,他不由想大声问她,今晚你已吞了多少颗!安眠药!待会儿你还会不知不觉吞下多少?每个小时,持续吞服!或者也许不是今晚,明天晚上!而如今这种情况既已开始,今晚,或明晚,或任何一个晚上,我也将久久不眠。他又想到她躺在床上,那两名操作员站在她旁边,并非关切地俯身看,只是直挺挺地站着,双臂抱胸。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心想,要是她死了,他肯定不会哭。因为死的是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一个报纸上的人物,然而他居然哭了起来,这一点突然显得那么的荒谬,他不是为死而哭,而是因为想到自己面对死亡居然不会哭,一个愚昧空虚的男人陪着一个愚昧空虚的女人,而那条饥渴的蛇正使她更加空虚。
你怎会变得如此空虚?他纳闷。是谁把你掏空的?还有那天那朵可怕的花,蒲公英!它唤醒了一切,不是吗?“真可惜!你不爱任何人!”为什么不爱?
唔,老实说,他和米尔德里德之间不是有一面墙吗?事实上不只一面墙,是三面,目前为止!而且还很昂贵!还有住在那些墙壁里的叔姨堂表侄甥,那一群叽叽呱呱的树猿,他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却说得很大声,很大声。打从头他就喜欢管他们叫做亲戚。“路易舅舅今天还好吗?”“谁?”“还有莫黛阿姨?”真的,他对米尔德里德最鲜明的记忆,是一个小女孩在一个没有树木的林子里(多古怪),或者应该说是一个在原本是树林的高原上迷途的小女孩(你可以感觉出树木的形状犹自林立四周),坐在“起居室”的中央。起居室,用这个名词来形容如今那个房间,委实妙极了。不管他几时进去,那三面墙壁总是在跟米尔德里德说话。
“非得有个做法才行!”
哪儿?何时?”
“啊,是在……”
她顿住了。
“我不知道。”她说。
他心冷。“你不记得了?”
“对,非得有个做法!”
“噢,我们别杵在这儿空谈!”
“事隔太久了。”
“才十年而已,仅仅十年!”
“别激动,我在想嘛。”她发出奇异的轻笑,笑声愈来愈尖亮,“好笑,真好笑,居然记不得几时在哪儿遇见自个儿的丈夫或老婆。”
他躺在床上,按摩他的眼睛、眉毛、颈背。慢慢地按摩。他双手捂住眼睛,徐徐施加压力,仿佛要挤出记忆似的。突然间,知道在哪儿遇见米尔德里德这件事,变成了他毕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不重要嘛。”她起床了,此刻在浴室内,他听到水流声和她发出的吞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