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看晏殊藏得更深的两首词。我上课的教学楼前有一片樱花林,以前我住在单身教师宿舍时经常从林中走过。每年差不多在同样的几天,都会想起晏殊的《踏莎行》。
踏莎行[239]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春天是在它最盛大的时候结束的。江南的春天,天气晴好的三月,温度还忽高忽低,花总是将开未开。等到四月初,气温陡升,重瓣的吉野樱盛放,所有人都涌向户外自拍,大学也成了免收门票的公园。这种天气自带节日的狂喜。从自然的角度说,不但先花后叶的桃李都已长满新叶,地面朝阳处也已芳草萋萋。参天古木之下,大片新鲜的青苔滋生,以半球形的隆起折射着清晨或傍晚倾斜的阳光,林中可以看见散射的绿色光线。从人事角度说,毕业季就要到来,铁匠和油漆工在室外制作招聘会和毕业典礼所用的装饰,他们搭起一个两层楼高带有造型的架子,过几天就会有花匠将毛莨或象牙红移植上去,把它变成一座鲜花的雕塑。但这样的日子不过一周,接着就是一场又一场雨。一场雨过,花所剩无几,叶日见浓密。冬天里阳光很好的南房变得阴湿,因为楼前落叶树的新叶已经长成。夏天快要来了,这就是“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
对于大学老师来说,六月是离别季。四五月份开始,就会有学生来找老师合影,写小卡片,送小杯子小笔记本。所以,每当吉野樱飞落的季节,我就会停下来想一想,自己的人生走到哪个季节了,青春还剩下多少,是否值得花在这年复一年的教书工作中。这时候我总会觉得,这种夹杂着成就和失落、满足和怀疑的感觉,真是被晏殊表达得很充分。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这个对句中有种轻快、愉悦的意思。春天带来的感觉中有一个就是“轻”,“春风得意马蹄疾”[240]是轻,“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241]也是轻。轻就容易忘乎所以,即所谓“飘飘然”。“高台树色阴阴见”则更是顺着这种轻快、满意的情绪,落到一种几乎是踏实的成就感上——这长成的浓密树荫不正是春天的成就吗?但喜悦到这里就中止了,微小的烦扰渗入,这便是“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
人们对杨花的感受是复杂的。它几乎无形,无色,无味,但有那么多咏杨花的诗词,说明杨花足以撩拨人们的心弦。它带来的感觉里既有轻盈与自由,也有茫然,如果你正站在十字街头;有烦躁,如果你恰好呼吸道过敏;有厌恶,如果你看到的是坠溷飘茵。
这其实很像中年的体验。